《中国奇谭》:讨好成年人

与其说这部动画片让许多人找回童年,倒不如说这就是拍给成年人看的动画电影。

文|蓝洞商业 贾紫璇

编辑|赵卫卫

《中国奇谭》是2023年伊始国产动漫的惊喜。

从1月1日开播以来,8集的《中国奇谭》只上映了4集,就已带动了「国漫复兴」相关话题的热度高企。截至目前,《中国奇谭》在B站播放量接近8000万,豆瓣评分9.4分。

「童年又回来了」是迷醉其中的网友们共同心声之一。

之所以说找回了童年,因为这并不是一部普通的动画片。《中国奇谭》延续了上美影《大闹天宫》《天书奇谭》《黑猫警长》等诸多国漫佳作的风格。由八个独立中国传统文化故事组成,也一度被称为中国版的《爱死机》。但每集都与妖怪有关,更像是一部「聊斋志异」。

八部创作,包含了自古传承的故事,也有完全创新的故事。从古代神话讲到乡土变迁,甚至还有赛博朋克、未来世界等元素,展现了充满奇幻色彩的中式志怪美学。

在制作手法上,也避开了先进的动画手法,而是延续了上美影曾经引以为傲的水墨画、国画、二维动画、剪纸、定格等手法,一秒将观众拉回上世纪六十年代。

作为致敬中国动画诞生100周年的作品,《中国奇谭》既传承了上美影传统的美术创作手法,又展现了当代中国动画年轻一代创作者的思考和创新。中国传统文化回眸,与当代新文化来一次碰撞。

但真正受到喜爱的核心还在于,观众们透过虚构的神话故事,看到了自己,虚实结合,引起共鸣。

第一集里小猪妖的独特视角、第二集送货郎迷失鹅山的玄幻、第三集小狼与人类儿童的天真无邪、第四集对乡村童年生活的怀念,都与当代人的记忆与生活密不可分。

这部动画像是一面镜子,照出了被忽略的人类精神世界。在这里,妖不再简单被定义为恶,人也充满着贪婪恶念。

与其说这部动画片是找回童年,不如说这就是拍给成年人看的动画电影。上美影也通过这种方式,让观众记起国产动画依旧有其不减当年的功力,甚至创造出更多「新本土文化」。

打工人的共鸣

播出的四集,虽然都是神话故事,但观众们都能从片中找到了当代生活或精神的写照,尤其是第一集的故事结构,被拆解得最详细,讨论最多,也是让观众心情起伏较多的一部。

「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大圣!」「真实社畜写照」「我妈平时就老让我多喝水」……在第一集《小妖怪的夏天》播出时,弹幕最不冷静,仿佛可以看到全国网友笑中带泪的脸庞。

首先在在人物设定上贴近普通大众。第一集摒弃传统《西游记》以往聚焦英雄人物的风格,从一只最底层小猪妖的视角拍摄,已经能引起当代社畜们集体「嚎叫」。

该单元导演於水说:「我想创作跟我们自己有关的故事,而这种故事就会引起最广泛的共鸣,我的视角就放在小猪妖身上。小猪妖代表了很多在外打工又迷茫的年轻人,在刚步入社会时总有一些困难和困扰,这种情况下需要一个表达的出口。」

其次在情节设置上,也通过多个小故事隐喻当代职场生活。比如小猪妖出生于浪浪山,长大后被山里最具权威的「单位」选中,成为一名级别最低的「办事员」。小猪妖在造箭时大胆创新,添加羽毛,让箭射的更准,却被中层领导熊教头当场折断,并斥责「你在教我做事?」

这个共鸣点映射的就是年轻人在职场中普遍遇到的状况,「拒绝底层创新,只要盲目服从」,「小猪妖被熊教头压榨劳动力,自己独自打牌享乐,下达过分命令,有种妖界职场的感觉。」网友评论到。

打工人的心酸总是见到父母才会彻底破防,当小猪妖下山购物顺便回家时,突然转入的家庭生活给片子增添不少暖意。这也是导演有意为之,「因为前面一直是不断地增压,突然加入一个温情的家庭生活对话,观众会觉得在观影节奏上有一个放松,后面再接到下一场最激烈的高潮戏,就有了所谓高低起伏,抑扬顿挫的变化。」

这也是最催泪的部分,父母与游子的温情画面,是每个打工人最意难平的部分。导演设置小猪妖一直背在身上的葫芦,和被母亲叮嘱要多喝水的情节,都是每个家庭里常见的对话,却也戳到观众内心最软的地方。

「这场戏关键的作用还是要共情,观众被带入之后,能够始终跟着剧情跌宕起伏。我妈妈从小就这么说我,那些台词也能击中大家,包括妈妈说得激动一拍手,算是点睛之笔吧。」於水说。

让社畜们更能共鸣的,还是未来的希冀。关于小猪妖的结局,原本在看半成品时,导演和创作者们都觉得有些残忍,同时为了能让这部作品抵达更多观众,还是在结尾让小猪妖重新活了过来。

B站评论区的网友看到「被拯救」的结局哭到停不下来:「真要打死了小猪妖,这个故事档次真的降了很多。因为打死观众代入身份的小猪妖,就代表把观众心中的「希望」剥离了。而大圣这个形象,是作为剧情的光和大义而存在的,大圣可以蛮横,可以凶狠,可以无礼,但是大圣不能善恶不分,乱杀一气,这是对大圣形象的割裂,也是对观众内心的伤害。」

《小妖怪的夏天》单元海报的英文译名是「Nobody」,无名小辈小猪妖影射了在弘大时代中渺小又拼命的社畜,人人是小猪妖,人人渴望一个孙大圣。所以观众们都从一千个哈姆雷特解读中,试图寻找与自身生活相关的思考。

唤醒中式志怪美学

近几年,国潮风被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追捧,国漫、国潮服饰都成为流行趋势,而《中国奇谭》里所表现出的「中式志怪」风格,也是被讨论和喜爱的热点之一。

得益于日本ACG文化的发达,如今提起妖怪,大家想到的更多是河童、雪女、天狗等日本妖怪,《中国奇谭》的出现,恰好唤起了年轻人对中国古代妖怪的热情。

在起初制定《中国奇谭》制作方向时,这个「半命题」的作文,就被定位在「和妖怪有关」的故事当中。

总导演陈廖宇认为:「妖怪并不是传统的、古代森林里凶神恶煞的,也有科幻的外星人和当下胡同里的小妖怪。从任一维度来解读,妖怪其实就是人类对未知的一种形象,也是人类内心的一种投射,或者说妖怪其实就是人类自己的另一面,所以我们的导演风格技术越多样越好。」

在确定了主题方向后,陈廖宇在全国搜罗擅长不同风格的导演,以达到百花齐放的效果。第一集导演於水一直致力于关注小人物,《小妖怪的夏天》借用《西游记》这个众所周知的外壳,从小妖怪的视角出发,便于大家理解人物设定,更容易有代入感。

在制作手法上,於水透露了这集动画最难的点在于「如何既能体现中国的美学风格,又能符合当代年轻人喜欢的调性」,三维动画虽然能更立体丰富,但二维动画的优势在于可以让人物看起来更生动。」

於水确实做到了,每个妖怪形象都被这种手法刻画的潦草而生动,深入人心。微博、小红书上许多博主把该单元里无精打采、黑眼圈浓重、毛发稀松的小妖们做成图片,让打工人来当头像。

为了追求氤氲感,在影片后段狼追逐小猪妖的部分,导演采用了区别于二维动画的水墨画风格,更增添了中国传统文化艺术氛围。此外还在每个远景的部分采用国画风格,表现出景色的立体感。

说到传统文化氛围感,第二集则达到了另外一个美学高度。《鹅鹅鹅》改编自南朝时期的志怪小品《阳羡书生》(也称:鹅笼书生),本身就是传统志怪文化的代表之一,而陈廖宇说:「胡睿导演这集应该是最具特色的一集。」

历史对《阳羡书生》评价颇高,清代文学家王谟在《续齐谐记跋》提到,「记中唯鹅笼书生极幻」,清代官员纪昀在《阅微草堂笔记》中也提到「阳羡鹅笼,幻中出幻。」中国志怪小说大师蒲松龄在《短禾行》中就曾引用:「世态渔阳已道尽,人间何事不鹅笼。」因为故事中鹅笼的出现,「阳羡书生」也被称为「鹅笼书生」。

导演胡睿是古代志怪故事迷,平时会非常关注古代志怪故事,之所以选择《鹅笼书生》是因为具有很好的想象力,很代表中国人的视觉形象思维,能把人心似水投入到一个情感线中,既能体现古人超凡的想象力,又能带来当下的思考,「表现出少就是多,色即是空的大气象。」

此外,胡睿还是上美影志怪动画《天书奇谭》的铁杆粉丝,因此在创作《鹅鹅鹅》时也借助了其中情节。

胡睿在接受采访时说:「《天书奇谭》对我的影响是源源不断的,是持续为我提供养料的,是我的精神动力来源之一,所以在创作这个作品的时候,我将狐狸公子对标了《天书奇谭》的阿拐,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,好在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自家的项目,不会有版权问题。」

在美术制作手上,为了突出志怪故事的诡异多变,采用了细化的素描式的画法,还原了早期电影胶片的效果。《鹅鹅鹅》导演胡睿评价这种只能一帧一帧去上色的功夫活:「你只能看,有的时候很好,有的时候让你绝望到不行」。

虽然面对这样的画面,弹幕中多次飘出「成年阴影」,但不得不承认这也是对其志怪风格的一种肯定,而第三集《林林》中的中式志怪风格,很大程度上是从配乐中体现的,各类民族乐器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。

《林林》整个故事的音乐分为三条主线。在小孩回忆中,会采用萧和中阮。而在刻画林林的人物时,则采用更古老的文化艺术。

该集音乐总监马久越表示:这部分「甚至敦煌莫高窟的拓印谱上一些基调的延续,收了二十五份拓印谱,在里面找了很多音程关系,是一千年以前的声音吧,在林林人和狼幻化时出现,表现出非常久远的色彩。」在最后的打斗环节里,则采用了更能体现力量的管乐,渲染大片既视感。

而第四集《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》所表达的是对童年时代里那些志怪传说、奇闻逸事的怀念。这是通过乡村里的妖怪故事,对逝去童年和乡村的致敬。整体画风也是一波回忆杀,弹幕中网友呼喊到:「语文课本成精了」。片尾处主人公冲着天空放着炮仗,喇叭、唢呐等配乐响起,营造出送别神灵的氛围。

志怪故事在中国流传已久,陈廖宇在采访中表示,中国传统文化就是文化创新的来源,「「我是谁」必须从母体文化中寻找。」

老艺术家与当代导演的碰撞

这种在母体文化里寻找创新的形式,必须是自由的,才能与现代创作无缝衔接。

在《中国奇谭》的创作过程中,陈廖宇强调了两个观点:一是上美影一直以来的那句理念「不模仿别人,不重复自己」;二是对于中式奇幻的坚持,「不要让中国特性成为创作负担」,创作的基调是自由,要让传统文化「为我所用」。

在盲目追求3D、CG等现代特效的当下,《中国奇谭》在继承了传统美术动画创作手法的基础上,也探索了新的民族风格,而这种新老融合的产物,少不了上美影的吐故纳新。

提到上美影,大家想到的往往是「中国学派」,水墨画、剪纸、木偶剧等特点深入人心。《大闹天宫》《哪吒闹海》《葫芦兄弟》《宝莲灯》是属于80、90后的集体回忆。

此外还有水墨动画片《鹿铃》《山水情》、水墨剪纸片《鹬蚌相争》、取材于敦煌壁画的《九色鹿》、风格新颖、蜚声中外的《三个和尚》等精品。第一部剪纸动画片《猪八戒吃瓜》;第一部折纸动画片《聪明的鸭子》;第一部水墨动画片《小蝌蚪找妈妈》,这些共同构建了那一批观众对于中国传统动画的审美观。

但近20年的沉寂,观众似乎将对上美影的印象定格在了传统美术电影制作风格当中,然而在陈廖宇看来,「上美影」这几个字,所蕴含的绝不是童年回忆这么简单。

两年前,陈廖宇将《中国奇谭》的制作创意交给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厂长速达手里时,立刻获得了速达的积极响应。上美影决定担任出品方,更重要的是,速达请出数位已经退休的老艺术家,组成「艺委会」为《中国奇谭》把关。

起初,陈廖宇担心老艺术家们会依赖固有经验提出一些影响创新的想法,可结果却并非如此,两位来自上美影的耄耋老艺术家:常光希、凌纾给出了极具建设性、又完全具有年轻视角的书面意见。

常光希认为:「导演在奇幻、梦境和现实的交错中把握了故事的隐喻内核……希望在后续的制作中特别注意细节的行为逻辑和「吞」「吐」的视觉感受,做到荒诞而可信。」

凌纾的意见中则写到:「几个次要角色有一定特色,但最好再虚幻、神秘一点(不光是外表,还包括动作)……第二人称的运用也很好,可以拉近观众进入剧情体验和思考。」

在接受《时尚芭莎》采访时,陈廖宇表示自己接到他们的意见时非常吃惊:「第一,他们不是走过场,而是非常认真地在看;第二,我们以为会有代沟,但完全没有,你从这些意见里可以看出来他们完全get到了每个年轻人创作的精髓,反而还会鼓励你可以做得更极致一些。」

《中国奇谭》总制片人李早说,上美影打造《中国奇谭》的出发点,「希望找到这样一部作品,在中国动画百年的契机,既能传承和发扬上美影前辈们对于短片这一形式的探索,做到艺术创作上的百花齐放;同时又能成为第二个百年的起点,秉持上美影探索不止的动画理念,发挥出风格多样化。」

这些传统与现代、中式与西方探索的结合,在已经播出的动画里表现明显。

《鹅鹅鹅》的制作手法采用的是传统的素描方式,但在角色设计上,为了能有时代感,将货郎设计成带有黑眼圈的形象。「这个是美学上技术的嫁接,即「哥特式美学」典型的代表,他会有些阴郁的色彩,看起来心事重重,这是我对角色的理解。」

整体上来看,「既有中国古代传统的东西在里头,又用的最简朴的现代素描的方式来呈现。」陈廖宇在评论《鹅鹅鹅》时说到。

上美影很多作品都住在胡睿心里,他最喜欢的一个作品是《骄傲的将军》,这部作品几乎都成了其内心当中的小宇宙。包括很多短片经典作品,对胡睿以后美学思考,都产生了奠基性的基础。

胡睿复盘时提到,《鹅鹅鹅》片中设置了很多字幕,加上表演的东西,希望观众可以自己去发现发生了什么。他试图用现代经典电影手法,去讲述中国古代的故事,除此之外,第二集还将二维、剪纸、偶定格动画的制作手法,配有 CG、三渲二的现代技术。

网友们似乎也从细节中感受到这种中西结合的冲击:「鹅鹅鹅的画风让我想到一部法国动画电影——暗夜恐惧」「我在安徒生童话中也感受过类似画面,只是主人公是商人。」

为了将中国现代美学风格和当代年轻人喜欢的调性相融合,第三集《林林》也将三维的表现手法,建立在中国水墨画风格的基础上。配乐虽然运用了许多传统乐器,却在林林吃了人类食物出现闪动幻觉时,配有现代电子音乐。

第四集所表达的主题,恰好也是传统与现代交替的前后变化。传统是美好的,有童年与纯真。现代是先进的,带走了封建,带来了方便。乡村巴士带走了一直等待却从不上车的王孩儿、帮助三爷爷做家务的妖怪以及神灵。带来的是王孩儿真正的病因和公厕。很难说田园牧歌与现代文明哪个更好,逝去的时光和人令人怀念,但总要走出过去,才能迎来未来。

上美影与《中国奇谭》的创作班子们有同样的共识,传统民族文化的传承,不在于固守民族性,而是要结合当下,创造出历史与文化更迭带来的新变化和新理解。不墨守成规,不固步自封,与时俱进的创新,才是当下最具民族性的文化。

定位于打动社畜们的「新本土文化」正在慢慢觉醒,好内容不会被辜负,2023年开年,《中国奇谭》就驾着七彩祥云来召唤国内动画市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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